汪寅仙大师永远离开了我们。尽管从2017年12月21日我送她去上海肿瘤医院动了手术,尽管蔡三军教授包括他的医疗团队作了最大的努力,可以说是得到了很好的治疗,然而她的病情残酷地告诉我们,为时已晚......
在手术后与病魔抗争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上海、宜兴、家中,我多次去探望。每次见到我,她都会跟床前看望她的人指着我说,这次我的生命是会长给的。
每听到这句话,我心如刀绞。她实在是低估了自己的病情,她的求生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她对宜兴紫砂的满腔热情,丝毫未消减。
是啊,尊敬的汪老师,我们是多么的不舍你啊,紫砂行业是多么的需要你,然而,病魔无情,回天无力。
那段时间,我和志源老弟的手机始终保持联系。
2月27日下午,我接到无锡市人社局通知,28日上午要赶到无锡,参与评审无锡市乡土技能人才和大师工作室。临行前我问志源,今天怎么样?志源说你放心,今天应该能挺过去。然而我刚到无锡市政府大楼,坐到会议室,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姚志源打来的,我马上知道情况不妙,果不其然,我们的汪老师,那颗强大了一辈子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立即放弃评审赶回丁山。
对于汪老师的病情,我算是非常了解的人之一,知道她挺不过这一关。然而,当看到白床单盖住全身的她,我还是双腿发软,感觉天昏地暗。她才75岁,身体一直不错,精神一直饱满,工作干劲一直不减啊。我们实在不舍她啊!
我与汪寅仙沾亲。她的外祖父与我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因此她与我父亲同辈,表兄妹相称。我小她一辈,应该称呼表姑妈,不过宜兴人喊姑妈是喊伯伯的,前面加个女字,就是女伯伯。
小时候我跟着祖母到她家去住过,对她家的事情略知一二。她兄妹6人(其实不止,还有夭折的),父亲早年英逝,在母亲(我的表姑婆)的拉扯下艰难地生活,当然一家子背后还站着一位坚强的祖母。
汪寅仙是家中老大,1956年小学毕业,14岁就进宜兴紫砂厂当徒工,为的是能挣两个铜钿补贴家用,以便能支持几个弟弟上学读书。进厂后她一路走来,她的从艺经历,她的制壶技艺,她所取得的骄人业绩,她种种国家级、省级的荣誉,她的为人处事,她德艺双馨的口碑,简直富有传奇色彩,就不需要我在这里多加累言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崇拜者、追随者、粉丝对她的离去如此不舍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宜兴紫砂工艺厂隔壁办起了紫砂二厂,还当了厂长。那时她在紫砂厂已是大名鼎鼎了,后来她告诉我,知道有个史俊棠在二厂当厂长,也知道是小林(我父亲)哥哥的儿子,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有交集。直到九十年代末,省陶专会开展活动,在徐秀棠大师的长乐陶庄才开始交往。
2000年她到北京办展览时,嘱咐我写个展览前言,并一同到北京张罗一些展事。2002年市陶协成立,并由我任会长之职,十六年来,她对陶协的工作,也可以说是对我的工作,是竭尽全力地支持。陶协女陶艺家分会成立,她十分爽快地应允担任会长,同时,她也是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女陶艺家分会的副会长。我怎么能舍她呢?
汪寅仙读书不多,我掰着手指算一下,1943年出生,1956年工作,满打满算14岁,充其量读书6年小学毕业。走上学艺之路后,勤能补拙,让她不仅制壶技艺卓而不群,文化上也有很大的提高,写了不少有关专业方面的文章,而且受到业内外的追捧。
和她比,我算读完了初中,踏上社会走上工作岗位,没有学习一技之长,爱好使然也写了一些文字,随笔散文居多,先后结集出版了《永远的陶都》《唱响陶都》《守望陶都》,其中把一些回忆文章也汇编其中。
当她看到我写的《回忆我的农民父亲》和《回忆祖母》这两篇文章后,感慨之余也拿起笔写了回忆祖母丁小妹和父亲汪秋生的文章,写好后拿来给我看,说写这两篇文章是受我启发,也是她心中多年的夙愿,要我帮助修改。
我看过后,觉得她写得十分投入,十分动情,而且对那些人和事记忆得那么清晰,真的太不容易。后来我建议找邓君曙同志再润色一下,邓君曙和汪老师也表兄妹相称,而且邓君曙这几年在负责《江苏陶艺》的编撰工作,我的意见是叫他润色后可在刊物上予以发表,但修改后一直未见下文。
近日我去看望表姑夫姚荣培提起这件事,他说汪老师生前写什么东西都让他帮着誊抄或修改,唯独这两篇文章由她独自完成,写完后也未给他过目。我叫他再找一找,找到后不仅可以作为纪念她的文章一并发表,而且也是留给亲属及小辈们的珍贵资料。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汪老师不论是对紫砂行业还是对家庭,始终有着一份责任,她觉得有必要让子孙们了解长辈们所走的艰辛之路,始终不能忘记良好家风的传承。
汪寅仙14岁进厂学艺,先后拜学多师。
吴云根、裴石民、朱可心、蒋蓉,可以说都是她的老师。她对师父辈老艺人敬重有加,之后的追忆先师活动中,她十分真诚,且全身心投入,后人们为几位师父出作品集,她都当作自己的事来做,搜集资料,提供作品,出力出钱,亲力亲为。
她始终告诫后人,宜兴紫砂有今天,先辈们的付出不能忘记。我们不仅要传承他们的技艺,更要秉承他们的艺德,一代接力一代,把宜兴紫砂事业做得越来越好。
她一辈子收徒不少,如今,徒弟们各有建树,受她教诲的学生就更多。2017年她还十分高兴地收了喻小芳、方彩娣为徒弟,就是想让自己的制壶技艺后继有人。
我与汪老师接触这么多年来,她常挂口中的一句话:“我是宜兴紫砂的得益者,我们紫砂人能有今天,不能忘记这个时代,不仅应该对行业的发展要有所担当,同样不应忘记回报社会”。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虽然她生前没有轰轰烈烈搞什么公益活动仪式,或者设立什么基金会,但她是比较早的关注社会,关爱教育,关心贫困人的紫砂大师之一。很早就慰问支助原料总厂退休后比较贫困的矿井工人,说没有他们下井,我们哪来泥料做壶。很早就支助贫困家庭的学生上学,尤其是对从事紫砂业的残疾人,耐心施教,其中还把特别优秀的陈忠庆收为徒弟。
对于公益捐献也十分热衷,她曾让我看一张记录式的表格,从1986年起至2014年止,包括向党的生日献礼、共青团希望工程、丁蜀敬老院、宜兴慈善会、台湾921大地震、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馆、国家“非遗”保护中心、台北历史博物馆、世界妇女大会在内的单位和部门,先后捐赠了包括“曲壶、弯把梅桩、大石瓢、南瓜提梁、秦权壶、神鸟出林、大松竹梅、圣陶壶、心手相连壶、千禧壶”等一共26件紫砂作品,光她的扛鼎之作“曲壶”就捐了三把。
她说,“我是个紫砂手艺人,感恩行业、感恩社会,我无以多大的回报,捐几件作品是应该的,平时抓紧时间多做做就是了。”
当写这篇文章时,我再次翻出这个详细的记录,能不为之动容吗?按她现今作品的市场价格,还能算经济账吗?这样德艺双馨的大师,怎么能舍得你离开呢?
紫砂大师这几年几乎成为了大明星,粉丝众多、来访者多、应邀外出参加活动多、各种会议也不少。这些常与汪老师接触的人们不知怎么给她挂了个“三抢大师”,说一是来了客人抢着开车门,二是外出时抢着提行李,三是一起吃饭抢着付钞票。这些生活中的细节被人们看在眼里却记在了心里,这不就叫不搭架子不摆谱,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吗?这些看似小事,要做到确实属不易,尤其像她这样一位大名鼎鼎让多少人尊敬的紫砂大师,这就是“细微之处见精神”,这和她长期来的为人处事,一以贯之的谦虚谨慎是密不可分。这样的大师,人们是多么不舍啊!
别看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女性紫砂大师,原则问题上,她是一个执着刚强的人。
2014年,某报纸上登载××广场的建筑体上,一把几乎和汪老师的“神鸟出林壶“一模一样的壶矗立房顶,明摆着是外型设计的侵权行为。她得知后十分生气,便拉着我一定要去现场看看,看完后当即找该售房中心的工作人员说要找你们领导见面,论一论你们的建筑设计,为什么在我事先毫无知情的情况下,冒仿我紫砂壶作品的外观造型。也许这位工作人员根本就想不到站在他面前这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就是屋顶这件作品的设计者,是一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他怎么能理睬呢。于是回来后即刻聘请律师,一纸诉讼,把家喻户晓的这家大公司告上法庭。官司打得异常艰难,对方找了许多理由来推诿搪塞,有关方面多次出面协调,说为了保护对方来投资的积极性,可否撤诉。但是,为了宜兴紫砂知识产权的保护,她始终咬紧牙关,坚持用法律来维护紫砂艺人的权益,官司最终胜诉。被告方除了在建筑体上竖牌说明该建筑外型仿冒了汪寅仙大师的“神鸟出林壶”造型,同时赔偿原告60万元。
汪老师拿到这笔赔偿款后,除去诉讼费用,其余30万元捐赠丁蜀慈善分会,20万元捐给陶协女陶艺家分会用于活动经费。
对保护知识产权这样一个原则问题,她决不退让,而且做到有理有节,柔中寓刚,最后把赢得的赔偿款项,全部捐献,这就是我们的汪寅仙大师。
2017年10月的第九届中国陶艺节开幕前,汪老师已感觉身体不适,但她照样坚持参加,热情接待国内外嘉宾,出席一些陶艺文化活动。开幕式当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和徐秀棠坐着我开的车子,还去宜兴陪同顾秀莲同志共进晚餐。陶艺节一结束,她的身体明显消瘦,原本以为肠胃不适,稍加休息,用点药物就可恢复,谁料想情况远未那么乐观,最终酿成不可逆转而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久久不敢动笔写怀念文章,是我至今仍然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因为我们实在是舍不得她。
“梅竹松柏曲未终,一代楷模紫砂人”,这就是我们敬爱的汪寅仙大师。
史俊棠
2018年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