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梅黄金瘦,雨细丝轻,园林雾烟如织。
江苏宜兴之约,酝酿多时,终成行。记者初次到宜兴,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耳目所及处的宜兴已没有了半点儿当年的印记,只有那神形尚能如旧的紫砂壶,或能慰藉远去且已模糊的记忆和情怀。
不 起眼的小楼,住着一位不露真容的古玩爱好者,雪藏了一位专司其职的壶艺高手。吴道子拓片之侧,却有郑板桥石刻真迹;不太宽敞的收藏室,层层叠加,排列着一 件又一件紫砂珍品,其薄如纸,其润如玉,既有大师传世之作,也有后学精琢精品。即使是配展的各色把玩之件,也涵盖了南北隋唐,乃至宋元明清。真正是苏南富 庶地,民间有奇珍,开眼观家藏,不虚宜兴行。
而呈现这一切的,便是宜兴紫砂鉴赏收藏家、江苏省收藏家协会常务理事陈建伟,以及紫砂壶艺制作名家、中青年实力派陶手代表人物李卫明。
记 者:宜兴紫砂壶制作技艺在2006年被认定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宜兴紫砂” 2007年被国家工商总局批准为“地理证明商标”。宜兴本地有一句话相当给力:“世界上只有一把紫砂壶,她的名字叫宜兴!”陈先生,你作为宜兴人,又是紫 砂鉴赏收藏家,怎样理解紫砂的前世今生?
陈建伟:宜兴紫砂已有千年历史,从存世最早的一把紫砂壶算起,也有500年 之久了。宜兴古称阳羡,在唐代时已是著名的茶产地,唐代“茶仙”卢仝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随着饮茶之风盛行,茶器日趋精致,紫砂壶 在唐末因茶而生。宋代时紫砂壶深受文人士子喜爱,欧阳修诗云:“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情。”明代李渔说:“茗注莫妙于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 羡。”清代著名文人汪文柏甚至赞曰:“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清代词人陈维崧曾言:“百甄哀玉家家响,青烟处处画溪烟”,生动描绘了当时 紫砂生产的情景。
通 过这些从古至今的历史描述和文献记载,我至少有两点体会:一是紫砂工艺深刻体现了实用性和艺术性的精美统一。紫砂壶被誉为“世间茶具堪为首”,它是因茶而 生,宜茶功能是其根本,更离不开宜兴五千多年制陶史的培育。但它如果仅停留在饮茶用,不过是一把器物而已,而紫砂壶受到历朝历代人们的喜爱和推崇,紫砂工 艺历久弥新、传承至今,并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正提升其价值品位的是神形俱备、道器合一的艺术性。它是集实用、欣赏、把玩等功能于一体的艺术,同 时又是表现陶文化、茶文化及金石书画等文化内涵的艺术载体。从这个意义上说,紫砂工艺特别是紫砂壶,不仅是宜兴呈现给世界的一张亮晶晶的城市名片,更是中 华优秀文化艺术之林中的一朵瑰丽奇葩。
二是结合现状,要严格区分商品壶和收藏级的紫砂壶。缘于紫砂,500年 来人们在宜兴这片土地上“耕且陶焉”,支撑了经济发展,提升了生活质量,可谓紫砂产业富足一方百姓。时至今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文化观念的冲击,紫砂 壶似乎又成为了一种文化炒作的“噱头”、商品交易的“筹码”。现在很多人把紫砂只是当作一个赚钱的工具;把它当作商品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完完全全把它用来 赚钱。当今有20万人从事紫砂行业,紫砂壶被炒作得太过度了。有很多人为了卖高价多赚钱,就想着能卖多少钱就赶快去做或者叫人家做、再盖个章。一把好的紫砂壶需要制壶人倾注自己的情感精工细作,我认为一个人一年的产量最多也就20把到30把壶,超过这个数壶的质量就很难达到精美,可能就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你做100把壶可以,做200把壶也可以,但这就是商品,这需要严格地区分,人要赚钱,但是不能昧着良心去赚钱。我做每一行都希望沉到下面,然后再反过来观察和思考。前些天有朋友要我去跟小孩子们讲讲中国的紫砂文化,我参加这类活动,从来都是因为自己生长在宜兴这个地方、喜欢紫砂,所以参加或举办活动都是分文不取甚至自己掏钱承担相关费用。紫砂文化要靠我们这代人、下一代人,最起码三代人的努力,才会慢慢正本清源起来,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们还要借鉴好的做法。对文化传承比较好的还有日本,我很佩服他们做的手工。早在15世 纪,日本人就来到中国学习紫砂的制壶成型工艺。北京有个老师是做漆器的,他不玩紫砂,帮我做了一套泡茶叶的工具,用葫芦做了一套茶道用具,那真是大美。他 跟我讲他在日本、韩国学习漆器多年。他做的漆器不追求那种豪华的感觉,一看就是古拙,我自己都舍不得用。我们国内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在努力,所以中 国文化一定还是能发扬光大的。
记者:你刚才提到,我们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需要沉下心来、坚持不懈的努力。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发展,文化建设愈发受到重视并取得了很大成就,艺术品收藏也随之成为热门。你涉足紫砂工艺市场已经很多年,怎样看待当前的艺术品收藏热?
陈建伟:几 百年来,宜兴紫砂壶艺发展涉及到了很多方面,制作工艺也得到了很大进步,丰富了中华文化内涵,同时传承了传统工艺理念。除了制壶艺人的贡献,特别是由于历 代文人雅士的参与,追求“清赏雅玩”可以说是紫砂文化的精髓。“一杯清茗,可沁诗脾”,明代壶艺大家时大彬刻于壶壁的这句铭文,就典型体现了茶、紫砂与诗 文三者的结合之妙。明代万历年间李茂林首创“僧帽壶”,清代查慎行诗句“合作案头清供具,不归田舍归禅房”等,又展示了茶、禅、器的依依不舍。还有,壶如 其人,19世纪日本友人奥兰田在其《茗壶图录》中这样倾慕紫砂壶:“温润 如君子,豪迈如丈夫,风流如词客,丽娴如佳人,葆光如隐士,潇洒如少年,朴讷如仁人,廉洁如高士……”又如,壶以寄情,像“轻涛起,香生玉尘,雪溅紫瓯 圆”的狂野,“地炉相对两离离,旋洗沙瓶煮涧澌”的友情,“携个竹炉萧寺底,红襄须沦惠山泉”的风雅,“煮白石,青灰透绿云,一瓢细酌邀桐君”的真诚,“无客 尽日静,有风终夜凉”的寂寥……
所以,“清赏雅玩”说到底是一种意境的追求,也是历史传承下来的一种实践方法。现在我国有近20万人在从事紫砂行业,但是我感觉真正能做出可以收藏、传世精品的紫砂匠人并不多,真正可以玩的壶是可以传世的。我认为做壶有个年龄段,45岁到50岁 的时候最出成果。玩紫砂要定一个方位、怎么玩,我不怎么玩名人的东西,我就玩自已看好的东西。看似同样一把壶,要有形、还要有神,紫砂壶追求的是神韵,要 经常拿出来泡泡茶养一养。现在玩壶的人比较多,不要一上来就玩很名贵的壶,要慢慢玩,茶壶就是用来泡茶的,要求不要太高,玩到后来有感觉了再逐步玩好一点 的壶。除紫砂外,还要涉足其他一些收藏门类,比如我收藏的东西,大至老家具、建筑构件、假山石、石碑等,小到篦格、花瓶、赏瓶、茶叶罐、文房杂件、砚台、 油灯、碑拓等,主要是怡情养性、开阔眼界,对紫砂鉴赏收藏大有裨益。
我们宜兴紫砂属于收藏里的小门类,真正懂紫砂的人并不多,我们在这边土生土长,怎么仿的能看懂,怎么做旧的都知道。台湾有个老板花了近亿元收藏了500多把壶,拍了照片准备出本书,照片拿给我看,结果大多数壶都是低仿,不用看实物,在照片上就能看出来。我这个人很直爽,因为我要讲违心的话人家更要花大价钱。我认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我不会照顾谁的面子说这个东西是对的。
记者:既然紫砂壶有商品壶和收藏级的壶等不同档次之分,那么做出一把好壶、甚至是传世之壶,最主要的工艺特点有哪些?换言之,从鉴赏收藏的角度,我们应重点关注哪些方面?
陈建伟:一是做壶要花工夫。一般的茶壶把表面工作做好以后,壶底等看不到的地方制作者也就不那么讲究;而用心做的壶,表里都是一样的,这没有特别的捷径,就是一点一点用心来做,一把壶差不多要做20天 甚至更长的时间,没办法减少工序。二是泥料要好。做壶首先是泥料,其次是造型。现在国内市场上有些泥料不是太好,透气性差。我前几年碰到了一批二十世纪七 八十年代我们宜兴出口到日本的紫砂泥料,经过试烧发现这批泥料很好,我立即花高价收购了这批泥料。三是眼光要高。同样一个式样的壶,关键看你的审美眼光, 两个人做同一款作品,你仔细用心去领悟就能看出其中的不同之处。我经过这几年收藏经历领悟到:“仿古易,复古难;制器易,成器难。”
李卫明:我做壶是从观摩学习开始的,1987年到紫砂二厂学了一点基本功,后来基本上主要是靠自学探索,大量临摹历代名师的紫砂艺术作品,一把壶放在手上,一个月、两个月,天天盯着这把壶,研究它的器型。后又得到徐汉堂、李昌鸿两位紫砂大师点拨指导,为我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这30年 来,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按照传统工艺全手工制作,自己精心烧制而成。我的每件作品耗时都很长,制作一把壶为期约一个月,我不想着赶数量,就是静心把壶做好。 在做壶方面,现在市场上出现了很多灌浆,甚至还有用钢模的,这会把产量搞得很大,但价值肯定是不高了,完全成为了一种商品。紫砂壶艺要传承下去,必须是手工艺,手工艺品绝无仅有,哪怕过几百年还是受欢迎的。
只 有做了多少年之后,或者对紫砂慢慢理解以后,悟性达到了,做的东西才有可能上升到作品的境界,也就会有很多客人开始欣赏你的作品了。保证紫砂壶艺质量的高 水准,其实是作者的自我要求;如果没有这种自我要求,肯定不会有作品出来,而只能一直做商品。我们学壶、做壶,感觉自己有浓厚的兴趣,能够静下心来去做, 将来总会有脱颖而出的那一天;现在很多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传世之作这种概念,他们想不到如何把自己的东西做到更好,就可能一辈子只能一直做做商品。
记 者:目前,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转型升级阶段,亟须倡导和弘扬“工匠精神”,各行各业不仅要对自己的工作和产品做到精雕细琢、精益求精、扎实精细,还要努力 做到激励创新、释放潜力、有所作为。可以说,紫砂壶艺在传承和发展“工匠精神”方面更具代表性。你在业界被称为“实力派紫砂艺人”,有哪些感受和思考?
李卫明:我刚才讲到传统的手工艺不能改变,还要把以往的紫砂艺术继承和发展下去。我 所理解的在紫砂壶艺方面的创新,一是工具方面可以创新,比如我们现在使用的木转盘,这在早期时没有;二是在器型方面可以进行原始的创新,主要是借鉴古代的 玉器、青铜器、瓷器等来演变一下,也包括借鉴前人的作品再加入自己的思想,去做自己的作品;三是要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更加注重延续传统的制作工艺。
比如,我比较擅长传统光素器和薄胎方器、纹器制作。薄胎制作工艺十分复杂考究,由于胎薄、成形难,烧制时受热不均而极易烧裂报废,因而薄胎紫砂壶对技术纯熟的程度要求很高。举例来说,品种一样、容量都是450cc的三把壶,一般正常350g左右的壶,泥片厚度有3mm;200g左右的壶,泥片厚度约2mm;而超薄的140g左右的壶,泥片厚度不到1mm,差不多在0.7-0.8mm左 右。同时,还要把壶把和壶钮都做成“中空”,以使整个壶的分量更加轻盈。我在做超薄壶的时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就是想挑战薄的极限,看看能不能做得更 薄更轻。挑战极限的过程,也是加深认知紫砂壶艺和提高自我修养的过程。我记得,有一款由清末名艺人赵松亭制作、由吴月亭陶刻的“隐角竹鼓壶”,腹铭隶书 “中空空而难测,腹恢恢其有余”。观赏之余,不光让我们感受到紫砂艺术的魅力,还能让我们体会到生活的哲理:做人要“中空”、虚怀若谷,肚量则要“有容乃 大”,方能富而有余。
我是从2006年 开始做薄胎壶的,当时客户拿来一把唐彬杰的“六方润瓜壶”让我仿制,并说我如果能够做好就敲上自己的名章好了,结果我一做就比较成功。从此我就开始敲上自 己的款,推出的全部都是薄胎壶,也有了市场知名度。原来的壶拿在手上感觉闷,现在薄胎壶感觉很唯美,当时人们评价“薄得像个鸡蛋壳一样”。几年后超薄的壶 就做得少了,因为从使用上,包括对玩壶的人来说,还是比较容易损坏,后来就不做得太薄了。我做壶从无款到有款,经历了十年的潜心磨练。2014年,我作为宜兴紫砂唯一代表,参加了在南京博物馆举行的中国江苏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现场表演,当场为出席南京“青奥会”的中外嘉宾展示了我的制作手艺。
紫砂壶从诞生之日起,就将制作者的名字、人格印刻其中,在500年紫砂制作史上,大师辈出,精品天成,“字随壶传,壶随字贵”,为紫砂壶艺及其制作者树立了历史丰碑、赢得了崇高声誉。我虽然还没有达到“壶随字贵”的程度,但学习和传承紫砂壶艺的优秀传统,向前辈看齐,让紫砂壶艺真正体现精雕细琢、精益求精,是我永远追求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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