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一个陌生的所在,总会依赖感官去判断和辨识,其间的所见所闻、所触所味,所感所思,会自然而然地汇合成复调的交响,最终成为记忆某处的隐秘线索。
不过宜兴很特别,因为在这里,视觉感官里的颜色已经不仅仅是颜色了,它有着上天入地的神奇效应,派生出此地所独有的物产与气象。
执黑先行,先说几样黑黑的物产。
宜兴有一种乌米,到农历四月左右,以满地新生的南烛叶染就,形成独特的青墨色,乌米食法多样,既可裹上粽叶蒸制,热腾腾地蘸以白糖,也可做成油炸点心或日式寿司,也可酿制成乌米酒,入口兼有糯香与草香,醇厚绵软。
还有地衣,也是黑色,像是大地拐角处的面纱,一般在春雨之后贴地而生,形似微型木耳,与春韭菜同炒,撒上红椒,入口滑嫩丰腴,似有汁水从中溢出,那该算是来自早春的元神与气韵了。
我最喜欢一种同时拥有两个芳名的菌子:雁来蕈或燕来蕈,黑黄中带褐,乍一看灰不溜秋。只是这雁来蕈(燕来蕈),浑身的每一丝褶皱里都暗藏着泥土、松针或沙子,洗起来最为麻烦,可美味就如同美人,好一通追求与侍候之后,随后的回报是超出经验或想象力的。外来客或许会豪阔地炒了即吃,本地人才不呢,宜兴人慢悠悠的,切点香干,弄点辣椒,加点姜片,倒点黄豆酱,细火慢熬,最后做成一碟小菜,早晚搭稀饭,或者做面条浇头。如果有机会到宜兴的民宿,热心的主人定会依这妙极了的土方子,替你这么端上这道地产家常菜。晚年到宜兴住过一阵的大美食家苏东坡,应当就是安家在最原始概念的民宿吧,他在主人家尝到雁来蕈后,大赞其为人间至味。
黑子落定,白色随后。
不过得先讲讲宜兴的地势:蜿蜒起伏的铜官山、龙池山、太华山,波光潋滟的太湖、滆湖、云湖、西氿、东氿、团氿,更有大片良田沃野分布调停,源源不断提供各样大自然的出产,并且好像私下里说好了似的,常以白色为先。水中的有白虾、白鱼,白芹、茭白、莲藕、荸荠,山中的有白笋、白果,地里的有百合、萝卜、芋苗等,更不要讲后期加工的张公豆腐、白团子等茶食点心。在宜帮菜系里,这些素白的特产,与调料们相遇,发生各种纠葛,组合交融成上等的美味。比如,水芹,以砂锅为具,洒以清油,缀少许白虾皮,以长筷翻炒三分钟左右,起锅前略撒薄盐,其味美甚,名为“砂锅炒水芹”;比如,百合,原味清蒸,蘸以山中当季新产的蜂蜜,为秋冬滋补上品;又比如白虾,以南方特有的红色豆腐乳烹制,白虾着色,粉红如晕,更见妩媚,为宜帮菜名品“南乳太白虾”。再比如,雪白粉嫩的笋干,从冬到春,每个时节的吃饭与做法各不相同,以热油加雪菜清煸是素食法,得其原味;与野猪肉焖烧红做是荤食法,为下饭好菜;也可备上带皮半肥咸肉,搁于大铁锅,以土灶硬柴久煨,直到咸肉之鲜渗入笋的纤维,即成为名动江湖的“腌笃鲜”……
美餐饱食之后,少不得要来上一泡清茶,这正好就要讲到红绿二色了,这极其俗艳的一对冲色,在宜兴,却一下子翻作清雅流芳之物:茶。
宜兴的绿茶与红茶,名气很大,尤其是乾红,深得老茶客的嗜爱,几十年痴饮如一,有些飘洋过海的游子,常会辗转托人,只求一罐乾红,可见这红茶之红。宜兴之红不仅于此,更有“红得发紫”,这紫,即是宜兴的紫泥,为泥中之泥,可细分为本山绿泥、红泥(朱泥)等,这一撮神秘的泥土,经过宜兴制陶者之手,搅拌于水,施赋以形,描饰以纹,烘制于火,最终成为茶人最爱的茶具:紫砂壶。
而这紫砂壶、红茶汤中所倒映的,却是绿莹莹的风景。宜兴界内多山,古树苍立、名刹隐映,仅龙池山区就有2000多珍稀树种,行走其中,可见到层次不同、斑驳交杂的森木林草之绿。不独森林,还有竹海之绿,后者是一种跌宕起伏、带有韵律感的绿,风来成海,声动如喧;风静不止,细语如诉。三两好友远足到竹海深处,竹身玉立,竹叶似剪,摇动有姿,令人生出萧萧然不知所往的归意。
然而,宜兴之色,最终又虚空于色,超越于色,参透于色,永恒于色。有几处景物,无意中即给人以这种色空之悟。
宜兴有两大名洞:善卷洞、张公洞,均开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引领国内溶洞地貌旅游先河。每次进入善卷洞大厅,听那穿越几十万年而来的水滴之声,心中总有一种畏惧兼庄严之感,人生渺小,莫过于此。可出得洞来,偏偏却又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 “草桥”与“碧鲜庵”打个正面,阳光在几簇蝴蝶的翅膀上闪耀,令人在惊讶而恍惚中重回缠绵人间。
这样的万古乳洞、这样的幻化传说,发生在宜兴,似也并非偶然,宜兴自古即有“禅窟”之称,禅佛自六朝发轫,兴于唐宋,盛于明清,陶、茶、竹等都与佛意交汇共生,使得此地的禅意更为丰沛、普惠。比如,龙池山上的一座并不起眼的澄光寺,实为临济宗祖庭,这一宗里后来以杭州的灵隐寺最为出名。再比如,始建于南宋的大觉寺,是星云法师跟随师父志开上人出家的祖庭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星云大师回宜兴礼祖,起复兴之志,并从台湾佛光山派遣法师前来筹建,此后,经多方信众努力,大觉寺于2005年开山重建,今有山门大道、十八罗汉、佛陀行化图、大雄宝殿、东禅楼、西净楼、风雨走廊、菩提广场、成佛大道等构成,尤其是新近开放的十五层多宝白塔,气度非凡,洁净通灵,妙法庄严。
我前去大觉寺时,已是黄昏时分,静听风吹梵铃,瞻对满墙千佛,吃几碟滴水坊素斋,与微微含笑的义工擦肩而过,放眼远看云湖水流、青山竹绕,更感到一种空灵的清静喜乐。这大概,也是宜兴之一色吧:空色。 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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